“如果成都是一个女人，我将娶她。如果成都是一个男人，我们会成为哥们！”这是蒋蓝老师的调侃，从中可见他对成都的一往情深。成都，在他眼里俨然会呼吸、有心跳，血管里时刻奔涌着激情、浪漫、诗意，这座美丽的城市穿着蜀锦制作的流光溢彩的外衣，内里深厚、丰饶，金玉其外，也金玉其中。

《成都传》是蒋蓝老师写给成都的一本情书，是为成都写下的传记，既然是以人物来带动数千年成都演变的传记，自然有叙述、描写、抒情，诸多文学手法的运用和切换，共同建构起一座迷人的大厦。不，也许说是一座森林更为准确。我在阅读《成都传》时，感觉就是跌落进一座壮阔无边的森林，蓊郁苍莽，繁花美木不断入眼，比如杜鹃、马头娘、摩诃池、杜甫和岑参、花蕊夫人和薛涛……时空折叠，往昔一一重现，每一条交错纵横的小径，都通往更加幽密、深邃、神奇的远方。

【资料图】

成都少城公园北门银锭桥入口风光

成都的气息和秘密，就藏在这本砖头厚的大书里。摊开它，词语之间的路上横着溪流，山间一朵可以吻到的云，早晨的雾气，漫山遍野的杜鹃花，也有才子佳人千古流芳的故事，还有风土人情、信仰的力量，以及诗歌、茶和酒……林林总总，深厚博大的历史，瑰丽奇幻的文明，独有的人文风情，都被装进这本超级传记里。

《蜀地马头娘的荒史》，相信很多人都读得津津有味，文章从古代蜀国盛产的丝绸出发，往更久远之前追溯。蒋蓝老师谈论到蚕娘（马头娘）的传说，那个无知的女子对马说：“尔能为我迎得父还，吾将嫁汝。”马儿救回父亲，她不仅拒绝履行誓言，还戏弄马说：“汝畜也！欲人为妇，其死应然。”写到这里，蒋蓝老师忍不住愤慨地写道：“他们食言之后，进而操起了灭口的屠刀。”然而他笔锋一转，又委婉地说：“我没有说女子就应该嫁给马！我的意思是说，不该出口的誓言，一个字也不能乱吐。万不能像蚕一样！”

“反过来看，在桑蚕的发展史里绞缠着这样的一段情欲史，为什么竟然有如此奇妙的典故，充作天虫的美丽肇始呢？真是剪不断、理还乱，值得深思。”这段话作为《蜀地马头娘的荒史》的结语，显得意味深长，一个知识分子的道义感，一个诗人的赤子之心和纯真情怀，绞缠在字里行间，让人掩卷沉思，浮想联翩。每个作家的写作，都会打上个性气质的烙印，凸显其独特的艺术魅力。《成都传》的精彩，便是跟作者的个性分不开。

1908年的成都望江楼。亨利·威尔逊 摄

众所周知，蒋蓝特别会讲故事，听他的课常会忘记时间。读这本书，恍然觉得正在聆听他的讲述，纵横捭阖、生动活泼，然而又密不透风、字字珠玑、精彩纷呈，让人竖起耳朵全神贯注，舍不得遗漏一个字。换句话说，读《成都传》手不释卷的原因，正是被作品强大的气场所牵引，一路向前，移步换景，种种游历与见闻，看得人目瞪口呆，如爱丽丝漫游仙境。

譬如《司马相如的琴与剑》，那个大名鼎鼎的汉代美男，风姿卓异，才华横溢，他穿越千年时空，浮现于纸页间。蒋蓝考证出“琴台的奥妙”，原来琴台绝非土堆那么简单，琴台在北宋时，其上建有佛庙，在其土堆之下，人们发现埋有二十几个大瓮，明显可起到增音、扩音的作用。可以想象，当年玉树临风的司马相如端坐琴台，手中绿绮流淌出千古清音，袅袅如水波泛到远方，司马相如真是才情具足，智慧超群！

在“纵横西南天地间”这个小节里，蒋蓝老师细数司马相如两次出使西南、积极传播文化等政治业绩，行文理性、客观、公允，然而在文字的缝隙里，我们明显能读出他对这位汉代名士的隔世深情。尽管司马相如的琴挑、夜奔，为后代诟病为试图改变命运的“经济学”“身体政治”，还有人不客气地指责司马相如“窃妻”“窃财”，但蒋蓝依然幽默地替相如解嘲：“羡慕嫉妒恨，空虚寂寞冷。列位看官，我的爱情干卿何事？！”

我从书页间抬头，仿佛看到成都琴台故径的铜车马、汉代青铜龙形灯，以及司马相如、卓文君的雕塑，夜幕降临，华灯初上，来往行人熙熙攘攘，现实与历史，光荣与梦想在此辉映。我顿时理解了蒋蓝老师对司马相如的偏爱。离开了司马相如的成都，还叫成都吗？答案是否定的。就像没有桂花、芙蓉、蜀葵的成都，肯定气质大变。

成都驷马古桥。1939年日本岛琦役治 摄

《成都传》的最后一章，蒋蓝老师把它留给了《成都风物记》，总共写了15种蜀地代表性风物，从茶、桂树、木芙蓉，一直写到蜀绣、大熊猫、珙桐。我个人特别喜欢这个章节。从历史、地理、人物到风物的书写，蒋蓝老师画出一个完满优美的弧线。

当我们谈到一座城市时，我们会谈到什么？想起什么？城市存在于你我的身边，它与遥远的历史之间，一定存在一条路径。在蜀地生息繁衍几千甚至上万年的植物、动物，它们若是开口说话，会有多少鲜活的历史被吐出来呀。未被说出的，正是成都的气息里最幽微、最隐秘、最空白的。探索成都的秘密，也许借助对风物的打量，可以通过这一条路径回归原点和起点，那里有如原生家庭，那里是最初的地方。

比如在《成都的桤树》一文里，蒋蓝老师写到一个有趣的细节：当年杜甫在修建草堂的时候，四处索要树苗、竹子、果树，听说桤树生长迅速，他就四处寻找。而住在成都的诗人何邕是杜甫的好友，杜甫想起何邕的宅院中有桤树，就写诗向他索要树种。

《凭何十一少府邕觅桤木栽》：

草堂堑西无树木，非子谁复见幽心。

饱闻桤木三年大，与致溪边十亩阴。

时至今日，桤树仍是川西林盘极其普遍的树种，它们的绿荫撑起了无数村落的幸福。“桤树在成都摇曳，早已经深入到当地人的生活深处，也渗透于作家笔端。”难怪古人干脆把桤树直接称为：蜀木。桤树在蒋蓝老师笔下，如此有情有味。写植物本来也正是他的拿手好戏之一，10年前我第一次读到他的书，正是《极端植物笔记》，从此难忘。

杜甫草堂内的茅亭。1913年日本中野孤山 摄

在我看来，成都，本质上是弥漫在交叉时空中的一种美妙气息。“气息”是一个意蕴丰厚的词，它是人文、历史、自然、地理、地域、风情等的综合体。成都的气息，是立体的、多维的、全息的。《成都传》这座庞大幽深的森林，包罗万象，一山一味，百川百味，就好比一坛老酒，一片老茶，在时光漫漶里沉淀出越来越醇厚悠远的芳香。成都的气息难以尽述，但可以捕捉，《成都传》里个性化的诗性语言，便是铺满星光的小径，把我们引向了气息的纵深，那些俯拾皆是的诗句，让人行进在森林里，不时听到鸟鸣、淙淙溪流声，闻到阵阵花香。

且看《望帝春心托杜鹃》的收笔：

“诗人就是诗人，他与思念的惊魂猝然相遇，他只用泪水来抒写自己的感动，并不说出秘密的一个字。”

再看《珙桐翔鸽》的结尾：

“置身于天台山的珙桐密林间，遥想这些植物精灵要经历多少劫难才能安然活到今天，它们举起的白翅，珙桐翔鸽，既有白垩的白，也有白垩纪的白，那是时光的底色。丛林之上的天空云朵不断造像，不断挪移着历史的皮影。一尊骑象的普贤冉冉君临，万树敞开，在接触树巅的一瞬，大象坐化了。一缕缕香气从大地间蔓延而起。”

多美啊。果然，诗人就是诗人。

吸引我的，还有书中300幅图片，有些是首次披露的珍贵的史料照片，还有些是蒋蓝老师在田野考察时亲自拍摄的。这不禁让人感叹，这本书的形成，不仅是一位学者在书房里长达数十年的深耕厚钻，更是用一种朴素的田野调查的方法，他身体力行、走村访寨，去细致地探究这片土地的肌理和脉络。在滔滔岷江边，在龙门山脉的褶皱里，在闹市深巷，在荒村僻野，都留下他的足迹。从《古蜀鸿蒙记》《秦汉名都记》《唐宋繁花记》《元明清风貌记》到《中国第四城记》《成都风物记》，洋洋百万言，图片数百幅，可以说，这是非常了不起的“硬核”书写。凭一己之力，肩挑日月耕耘，蒋蓝老师历经千辛万苦，成都的人文轮廓和黄金版图终于被勾勒描画出来。

灌县城外安澜索桥一景。选自日本神田正雄《四川省综览》（1936年版）

最近几年，我开始从自己的家乡，一个川西县城出发，深入去探寻它的历史，我疯狂地搜集所有能找到的县志、镇志甚至族谱，因此接触到许多陌生的文史资料，感觉踏上了一趟逆流而上的时光之旅。我无数次想，此刻我脚下的这片土地，杜甫来过，文同来过，陆游来过，杨慎来过，他们留下的诗词文赋，千百年后依然闪耀着璀璨的人文光辉。无论怎样雄壮或秀雅的山水，如果没有文化的加持，终究是苍白和粗陋的，而这些前辈文化人的足迹，正是我们探觅一方水土的索引和路标。

每年春天，我会和一群爱茶人去山里访茶，看阳光下茶树上冒出的嫩绿小脑袋，之后每次喝茶，茶山和茶树的景象就会在我脑中自动播放。茶的气息和风味，便加入了画面。有了这样的经历与体验，再看《成都传》，成都在我的认知里变得更为丰富、立体、细致，最后是新的模样了。然后，《成都传》也融入这股气息，成为成都密不可分的一部分。

“有美一人，清扬婉兮。邂逅相遇，适我愿兮。”这个绝世佳人，美得灿烂奇幻，让人心旌摇荡，他（她）的名字就叫成都。谢谢蒋蓝老师，带我们走进成都的幽深秘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