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高度评价元夫所著的《蜀道天下》。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理由是：1.那么多人走蜀道、写蜀道，能像元夫这样走、这样写的，没有。走了5年，历经10个地级市、60余个区县，行程2万余公里，集结40万字，这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壮举。2.作为一部无法靠虚构、悬念、故事情节支撑的散文，40万字能让我一口气读下去，其语言魅力可想而知。3.我得到的不只是审美享受，还学习到了很多知识，这说明这部书在审美价值外还确实内含着认识价值，值得关注蜀道的人去读。

《蜀道天下》 元夫著

与《蜀道天下》差不多同时出版的还有一本书叫《书法天下》，同时收到两部“天下”，让我对这两部撞了车的书名很不以为然。那本书我还没来得及读，但读完了元夫的书，我觉得这部书选择的话题其内涵确有“天下”意味，它涉及到文学问题、文化地理学问题、哲学意蕴问题。下面我就这几个问题谈谈我的感想。

一、作为散文

从散文策略讲，写蜀道其实很简单，北段4条，南段3条，由北向南或者由南向北一条一条地写，跟着游踪写就行了，散文那个形散而神不散的第一法则就有了。但惟其简单，让人犯难，因为简单就意味着没有了更多的选择，意味着规定性，唯一的自由仅仅在详略取舍上，在北段写多点还是南段写多点、这条道写多点还是那条道写多点上。而有取舍就可能有冒险，因为愚蠢的取舍就可能违背了该书原初完整展示蜀道的写作意图。这样一来，就有简单与复杂、限制与自由、详与略的矛盾问题，元夫的本事就在于她比较好地解决了这些矛盾。既然是简单的、规定的、限制的、难以取舍的，那就大可不必动太多脑筋，稍稍考虑一下拿定由南向北还是由北向南的主意即可，然后一条条写就行了。把心思花在我做了取舍而你没发现我厚此薄彼上，花在写出每一条蜀道不同的个性魅力上，花在每一次的行走不同的感受以及其修辞表达上，尽力让每一条蜀道在讲述下变得丰富、精彩，充满地理、历史和文化的个性，从而把地理、历史、文化的有限空间转换成无限丰富的散文空间。

山崖缝隙间的蜀道。来源/纪录片《航拍中国》（第二季）截图

说到修辞，我要高度表扬元夫的语言。她常常把语词放在所处语境中转动，或者故意让语词与语词搭配不当，让语词陌生化，突然给出一个语词另一种光彩。她很善于调动拟人手法，轻松地把坚硬的事物柔化成柔软的事物，赋予柔软的事物以刚性的品质。

当然，她在语言、修辞和逻辑上的问题也是存在的。比如“又是一番三维鼎立的崭新气象”，“三维”是长宽高，如何鼎立？比如“六月的关中，把季节的旋律演绎得蓬蓬勃勃”，“旋律”是个线性问题，如何“蓬蓬勃勃”？文学有权利跟逻辑开玩笑，但不能过分到反逻辑。

二、作为文化地理

我们可以把《蜀道天下》读成一部用散文写的文化地理著作，当然不能像文化地理学那样讲，而是要用散文絮絮叨叨、婆婆妈妈地讲，同样讲述蜀道上各种空间的组合，文化现象分布及其发展演化的历史，讲述文化景观以及文化与生态环境关系等方面的内容。读完元夫的书，蜀道作为地理现象、历史现象、文化现象、环境与生态现象，甚至作为生活现象，我们有了大致了解。在讲述这些现象时，元夫可以调动的资源除了实地考察中的感受，就只有历史文献和民间传说。她需要用感受、文献和传说去丰富蜀道的文化地理内涵，她也确实丰富了蜀道的文化地理内涵，没有她对这些内涵的挖掘和讲述，蜀道不会自动呈现其内涵。举一个例子，如果我不读《蜀道天下》，到了罗江、绵竹，我也不知道白马关与金牛道的组合在历史上的变化，不知道绵竹关、绵竹城、绵竹县、绵竹市在地理、历史、环境、生态上的各种乱麻一样的纠缠。《蜀道天下》是一部优秀的散文，同时还是一本优秀的关于蜀道的文化地理读本。

蜀道主要交通线路示意图。来源/李久昌《中国蜀道·交通线路》（第一卷）

当然，所谓优秀是比较而言，问题肯定是有的。作为文化地理，其“文化”属性很大程度上在于其历史内涵。在阅读过程中，我常常要用文学作为理由来说服自己不要对书中的历史过分较真，但是，我还是希望元夫能较真。

比如“我想说，媚娘，你的气场好强大。你用18年时间做了皇后，用了35年时间做了皇帝，而在死后又用了1300多年时间保证了自己的陵墓的坚固及不朽。”武则天当皇后是永辉6年（655），当皇帝是天授元年（690），退位是神龙元年（705），历史的真相是，35年当皇后、皇太后，15年当皇帝。

再比如，“唐玄宗幸蜀，在武担山登塔一览西蜀风光，只见东方有山紫云缭绕，问是何处，随从告知是一百余里之外的金堂县石城山，于是在唐天宝六年（747）将石城山改名为‘紫云山’。”第一，唐玄宗 “天宝”纪年不用“年”而用“载”，因此无“天宝六年”之说，只有“天宝六载”之说，玄宗在天保三年正月纪年改“年”为“载”；第二，天宝十五载（756），唐玄宗才幸蜀，怎么可能天宝六载就到了武担山？

三、哲学意蕴问题

任何文学文本都有语言、形象、意蕴三个层次，一个优秀的文学文本到了意蕴层面往往抵近哲学。元夫是有意识冲击哲学的，这一点从她在行文中高频地使用“哲学”、“密码”这些词就可以看出。她的冲击主要是站在地理、历史和文化平台上发起的，比如她站在大秦岭之巅顾盼长江与黄河的时候，在书的末尾站在三星堆遥望兵马俑的时候，在后记中理清蜀道与南北丝绸之路关系的时候。我们的视线不时紧随她的翅翼冲击哲学的天空，很多次感觉到她已经抵近应有的高度，但很遗憾，“大鹏飞兮振八裔，中天摧兮力不济”。

《蜀道天下》作品研讨会现场

哲学是什么？哲学是对事物高屋建瓴的、笼罩性把握。一部有志于揭示蜀道全部文化地理内涵的书，最终应该对蜀道整体给出一个高屋建瓴的、笼罩性的追问和判断。元夫追问“摩天岭的精神高度”，也回答了摩天岭的精神高度，她说“从人们对邓艾的理解，来自陈寿《三国志》那句经典记载：‘艾以毡自裹，推转而下。’这一句奠定了邓艾的英雄气概，也成就了摩天岭的精神高度。摩天岭最高海拔不到4000米，在中国浩如烟海的山系中，算不上翘楚，但却因为邓艾的精神本质而陡增精神海拔。”这是前置了哲学追问的回答，这样的追问和回答在《蜀道天下》中比比皆是，但她就是缺乏对蜀道整体进行这样的追问和回答。她应该问，打通秦岭和巴山，勾连黄河与长江的蜀道，是什么？当蜀道成了历史文化遗产之后，对于当代人而言，它的价值是什么？没有这样追问，就缺失了高屋建瓴的、笼罩性的判断性的回答。一本好书，需要那么几句话像烛光一样照耀全部文字。作为文学作品，这几句在诗性的同时，必须是发现性的，智性的，哲学性的。

二十年前，有人说，栈道是什么？栈道就是从没有路的地方走出一条路来的精神。当这句话一说出来，就被我记住了，而且记成了甲骨文。

（本文作者何国辉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，川北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教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