岁末去眉山，赴一场文学盛会。下榻酒店的牌匾蕴含有“东坡”二字，房间细微处，挂饰、纸帖、小摆件之类，亦多见东坡文化元素。可惜酒店前堂正对大街，车水马龙，缺乏几分幽宁。此方古称眉州，是文学巨匠苏东坡的故乡，誉满天下的文化沃土，仅两宋时代就出了八百进士。一脉岷江穿城而过，为东坡文脉的传承供给了涓涓滋哺。今日有缘置身眉州，却栖身闹市，无福临江枕水而眠，凭寄怀古幽思。因此，生出些许失落。

两天后休会，返程日醒得早，起床后沿酒店栅墙随意漫步。转头间，眼前一亮：汪汪一脉如玉带飘逸。岷江！原来它就横亘在酒店大楼背后。想到这两日的郁闷，自觉惭愧。误会与真相之间，时常就隔着薄薄一层纸，可无端的猜度和莫名的偏执却让人难以一指洞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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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值周末清晨，打消了即刻返程的念头，顺势勾留江畔，享受半日散淡时光。

步下石阶沿岸漫步。时辰尚早，大多市井人还赖在假日慢时光里贪眠。岸上寥有些个打太极的老者、健跑的后生、执竿定坐的钓翁。大叶榕枝头偶尔一串鸟啼，啼成环绕的空灵与静谧。

岷江，在这一段流得特别舒缓。江面豁然开阔，分了岔支，有几道拱桥连缀彼岸。桥身一色乳白，白里透点鹅黄。桥面呈微弧，面水半圆，一拱或三、五拱。水面倒影将另外半缺链上，合成虚实一体的圆满。

隔水遥见小岛耸峙，茂林修竹层层叠叠，望眼无以穿透，只见岔河一头往深处扎进去。浏览网络视频知悉，里面藏着一片肥美地：东坡城市湿地公园。水岛比连，相映成趣，泱泱2500余亩，以“东坡水月”文化为主题，集湿地保育、科文教育、游憩休闲功能于一体，是西南地区最大的城市湿地公园。入夜，满园火树银花，俨然海市蜃楼般的存在。而此时，彼岸一派静悄悄。倏尔几尾鸥鹭展翅掠起，又轻轻栖落。

水上偶有一叶舢舟慢慢滑过，身着橙色救生衣的环卫工人在专注打捞零星浮物。水流清莹明澈，真可谓一条“玻璃江”。这个美喻出自苏东坡。“我家峨眉阴，与子同一邦。相望六十里，共饮玻璃江……”这是900多年前，谪迁漂泊中的苏东坡为同是宦游人的乡党赐别题诗《送杨孟容》的句子。一词妙喻，一阙心语，足见苏子对故乡山水浓郁的挚爱和强烈的思归情结。苏东坡称得上是拜水名士，在他的很多传世佳作里都能触摸到吟诵江海的情愫律动。东坡故居三苏祠，与岷江一衣带水。21岁前，尚未离家的他，料想也会时常来江畔近水亲水的，这一段江堤也许曾经印留过他的足迹。彼时，苏轼抑或是一袭布衣芒鞋，独自临江吟啸徐行；抑或是与16岁就嫁与他的至爱新妇王弗沿岸饱览春江花月。一对才子佳人情感深笃，可惜天妒红颜，爱妻27岁那年罹病遽然撒手人寰。东坡撕心裂肺的疼痛难以抚平，以至十年之后还梦思亡妇。追念难抑，挥毫写下那首令人一吟泪目的《江城子》：“十年生死两茫茫，不思景，自难忘，千里孤坟，无处话凄凉……”

曾在故乡度过的那一年多短暂的燕尔时光，那岷江水畔一朝一夕的流连顾盼，定然是苏东坡青春岁月最为甜美的记忆。此刻，如果不是隔着遥遥时空，说不定能恰巧与东坡先生迎面相逢。惊喜之余，拱手一礼，然后，以景仰艳羡的目光恭送他或者他俩的背影渐渐远去……

逆水前行，一幢古色古香的滨江楼阁矗然崛立，分外惹眼。这是眉州赫赫有名的地标一一“远景楼”。楼阁最早为北宋眉州知州黎希声主持修建，元丰元年（1078年）破土，历时6年竣工。黎希声为人刚正，仁慈清明，建楼乃顺应民意而为。远景楼构建精美，蔚为壮观，为眉州平添绝妙一景，深受百姓喜爱。

远景楼能后来声名远播，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大文豪苏东坡一篇美文的助推。楼初成，黎希声给远在徐州的苏东坡致信请求为家乡新楼撰文。苏东坡早闻其尚德善政，欣然应诺，在知府繁赘事务中忙里偷闲，一气呵成《眉州远景楼记》：

“吾州之俗，有近古者三：其士大夫贵经术而重氏族，其民尊吏而畏法，其农夫合藕以相助。盖有三代、汉、唐之遗风，而他郡之所莫及也……”

洋洋近千言，文风洒逸，笔墨酣畅，由衷礼赞了故乡淳朴的民风民俗，表达了官民和谐、政通人和的社会理想，洋溢着“贵和尚中”“以人为本”的理念。从此，远景楼闻名遐迩，与岳阳楼、黄鹤楼、滕王阁齐名媲美。

同题写《岳阳楼记》的范仲淹一样，苏东坡下笔前并未亲睹实景。但作为文坛大家先哲，他们的审美视觉和哲思维度早已超然物外。一座高楼，不过是其托物抒怀、放达文思的由头而已。

令人扼腕的是，朝代更迭的血雨腥风中，远景楼几度毁于兵燹；复建，再毁……而今映入眼帘的新楼，乃新世纪初当代眉州人的精心重建。高80米、13层主楼，褐色楼体，飞檐翘瓦，宋代建筑古风浑然，是全国最高大的仿古建筑群之一。

驻足久久仰观，震撼之余，觉得辉煌气派的大手笔似有美中不足。三万多平方米的建筑面积上，水泥钢筋等现代建材充当了支撑主角，原生实木和泥土砖瓦少若凤毛麟角，庞大的楼体显得有些凝重板滞，缺少汲取于自然的天地灵气。此外，千年时光的寸寸履痕，似乎也难以在簇新的雕梁画栋上觅见蛛丝马迹。我知道，这不唯是眉州远景楼的遗憾，也是当下所有仿古建筑难以规避的短板。对今人而言，能够殚精竭智为那些颓败损毁的历史文化地标存留一抹记忆，这已非常难能可贵。或许，我们在审美评价时，品味上不应该过于奢望和苛求？毕竟时过境迁，光阴不逆，曾经的绝代风华，已无法从本质上克隆再生。

远景楼裙楼底层是一长溜茶坊。中有一间，从门窗缝溢出隐隐的熏香。路过时有点迷魂，脚就不由自主迈进去，果然一堂雅舍。临窗落座，讨了一杯“赤壁”毛峰。茶名讲究，显然是取了苏东坡《赤壁赋》的意境。把盏小饮，凭窗放眼，一江碧水无语汤汤。檀香游丝一样浸润鼻息，温和隽永，透着一味古雅。室外露天坪台上，东坡居士也在。慵慵斜依草石间，手执一觞，像是自斟自酌，又像是举杯邀月。喝得开怀尽兴，苏子已然酣醉，醉成一尊超然脱俗的雕塑，醉成一座千年不朽的丰碑。